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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水洛带 李晓宁 摄
一条古道穿过成都东郊的洛带,往来憧憧的商贾轮蹄,创造出小镇的热闹和繁忙,也吸引了大批外省移民在这里落籍安家。千年商道的便利、驿路驰尘的奔忙,加上客籍人的苦心孤诣,终成这个“西部客家第一镇”的响亮名头。
出发前,洛带早早就进了行程。在成都一连串显赫的名胜面前,这个名字其实还有点陌生,我甚至怀疑它是如何挤进行程名单的。只仿佛听人说,抑或是暗示,从广东去的人,应该去访访它,看看这个藏于西部万水千山中的客家古镇。
我们到达时是过午时分,天气跟蜀地常见的一样,云遮雾障,难见阳光,但天空还算亮堂。一条麻黄色石板路幽幽铺延,两旁明清风格的民居店铺在檐前红灯笼的映衬下,显出古色古香的老街韵味。一些民居呈二层骑楼式样,并排铺展开去,隐隐觉得,那风致,跟梅州客家古街有某种隐秘的关联。
沿街的店铺家家经营,人声鼎沸。十足的烟火味,正好接续上古镇由来已久的兴盛。
这里自古就是成渝商道。明朝时开始设置驿站,为西南通衢之地,往来客商络绎不绝,很早就发展出市镇模样。正是赖此便利交通和市镇基础,在始发于明末清初的“湖广填四川”移民运动中,大量湖南、湖北、广东、江西、福建移民将洛带当作千里来川的落脚点,在这里开垦拓荒,建设家园。
古镇呈“一街七巷”格局。正中是一条主街,旁逸出七条巷子,构成完整的交通体系;遇战乱、匪患等事态,则各出口关闭,又是一个完备的防御体系,与客家建筑一脉相承。
老街南端,颇意外地矗立着一幢宏伟建筑,青砖黛瓦,飞檐翘角,雕饰考究,典型的明清风格,近观原来是广东会馆。来之前,对洛带所知甚少,以为跟其他古镇并无二致,猛然在大西南碰见形貌完好的广东会馆,更起了探究的好奇心。
沿着老街,共陈列着三座会馆遗址。除了此处的广东会馆,不远处还有湖广会馆、江西会馆。这些会馆规制宏大,设计精巧,古韵流盼,在周边民居的衬托下格外醒目,也体现了建造者的雄厚财力和艺术匠心。
会馆是在外地经商营生的同乡同族,共同于生活地建造的族群建筑,多用于同乡之间交流沟通、祭祖拜神或戏文娱乐。在《威远县志》中,记载了洛带会馆的情状:“清初各省移民来填川者,暨本省移民,互以乡谊连名建庙,祀以故地名神,以资会合者,称为会馆。”“蜀都曰惠民宫,两湖曰禹王宫,两粤曰南华宫,福建曰天后宫,江左曰万寿宫,贵州曰荣禄宫……察各庙之大小,即知人民之盛衰。”
《威远县志》所载惠民宫、天后宫、荣禄宫皆不知所终,幸存的这三大会馆,分别由客籍洛带的广东人、湖广人、江西人共同出资建造。从建造时间上看,湖广会馆建于清乾隆八年(公元1743年),广东会馆和江西会馆均建于乾隆十一年(公元1746年),基本处于同一时期,既相互独立,又像是彼此协商的结果。
会馆风格也是各具特色,洋溢着各乡各土风味,并且“请”来家乡神祇,加以供奉,不愿意断了与家乡的精神连接。如广东会馆供奉佛教禅宗创始人、六祖慧能(南华道人),故又名“南华宫”;江西会馆又名“万寿宫”,供奉的是赣南乡贤神祇许真君;湖广会馆供奉大禹,故又称“禹王宫”。
会馆里面,以文字、绘画、实物的形式,记载了当年大移民潮中,特别是“湖广填四川”运动中,近600万人是如何从广东、湖南、湖北、江西、福建等地迁徙到四川的,记录着他们从哪里来、要到哪里去的艰难岁月。
作为生活在广东的湖南人,当我看到广东会馆、湖广会馆,在这崇山环绕的大西南,竟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。真想不到,先辈能不远千里、拖家带口地迁徙这么远。这里,也是他们许多人的人生终点。
他们是勇敢的冒险者,更是拓荒者。他们多因贫困来到这“天府之国”,寻找别样的生活;更因勇气和决绝的鼓荡,以莫大的胆识,决定跨越千里,来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寻找栖身之所。
以当时的交通条件,从湖北、湖南等邻近一带入川,最快也要一个来月。更远的从广东、福建等地出发,则最快要三个多月。其间艰辛,非常人所能体会。
在移民史料中,我看到这样几个例子,不禁心潮难平。
康熙四十七年(公元1708年),来自湖南零陵的王氏兄弟,曾这样记载他们的迁移旅途:“阅巫山,度巫峡,历夔关,两岸猿声酸他乡之客,轻舟万重波惊失路之人,早行夜宿,亦步亦趋,经月余。”他们最终从零陵经长江水路,抵达成都。
广东兴宁的廖奕珍,将全部家产变卖后,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于雍正四年(公元1726年)移民。当他们一家五口历经千辛万苦抵达荣昌(今属重庆)时,已经用光了全部盘缠。“斯时也,盘费既尽,家无斗筲,举目无亲,借贷无门,拮据瘁瘩,固所难言。”廖奕珍后来回忆说。
广东长乐的教书先生范端雅,因为饥荒移民四川。雍正年间,粤东地区连续多年旱灾饥荒。乾隆六年(公元1741年),面对当时家乡“凋敝未复”的窘困局面,范端雅愤然而起说:“大丈夫志在四方,奚必株守桑梓。吾闻西蜀天府之国也,沃野千里,人民殷富,天将启吾以行乎。”于是,他带着五个儿子一起移民到了四川。
这一个个移民故事,照见的正是客家先辈的坚忍奋斗和开拓自强,就如历史上的闯关东、走西口、下南洋等迁徙壮举一样。
这些迁徙者的故事,也不经意地投射到我们自身。改革开放后,曾掀起从内地到沿海的迁徙大潮,我们中的很多人都经历过迁徙,就像我也是从湖南移民到了深圳。洛带古镇的移民史,更映现出自我的影子。
我仿佛听到,这种遥远的脚步声穿越山泽大地,回响在历史的天空。
广东会馆里,有这样一副石刻楹联:“云水苍茫,异地久栖巴子国;乡关迢递,归舟欲上粤王台。”写尽了客家先民拓荒异乡的创业艰辛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。会馆就像一部凝固的迁徙心灵史,沉淀了多少人生艰辛和悲欢离合,饱含了多少命运突围的挣扎。
街道蜿蜒,林立的商号后面,多是深宅小院。平房与木楼参差,见证着落籍蜀地外省人的日常。位于下街“大夫第”巷15号的巫氏大夫第,格外引人注目。雍正年间,广东长乐人巫锡俊携家眷入蜀,落业洛带。巫家第二代巫作江开烤酒作坊,经营烧酒,富甲一方,遂建此大夫第格局的大院。大院原来占地数十亩,含数重宅院、祠堂,并辟有园林。今祠堂、园林部分已毁,但主体建筑尚存。当时,贯穿洛带的东大路是一条连通成渝的商贸大路,也是著名的“烧酒之路”,烧酒酿造规模巨大。巫作江敏锐地抓住这一商机,孜孜矻矻,终成巴蜀巨富,写下了一代移民传奇。
在移民潮中,众多来自异乡的客家人在洛带生了根,历经数百年繁衍生息,形成了独特的客家风俗和客家文化。他们一直保留说客家话的传统,通过语言习俗来维系族群标识,形成了所谓客家人的“方言岛”。
然而此岛并非孤岛。在开放的年代,随着人口的流动和文化习俗的融合渗透,语言的界限也逐渐消融,“岛屿大陆化”趋势愈发明显。
镇东有一棵古红豆树,俊秀挺拔,绿荫一片,不知是否为广东先民从岭南带来所栽植?树下坐着三两个闲谈的男子,趋前寒暄,得知他们都是本镇人,先辈来自广东。他们用手指着遥远的岭南,说那是家乡的方向。他们操着流利的四川话,已经很少说家乡话了,嘴里偶尔还能吐出一两个家乡话的词汇,还记得“这是‘土广东话’”。(袁甲清)